林青檸 作品

第 2 章

    

-

02

婚約

“放肆!”

月生星亮,寂靜的庭院中忽地傳來一陣瓷器破碎的聲音。

燈火昏昏的前廳裡,薑曦月跪在地上,雙肩不住地顫,一雙杏眼滿含淚水,目光掠過地上的破碎的茶碗,幽幽地望向眼前這個滿身儒士服的人。

“薑伯父,莫要生氣,此事是曦月考慮不周。”

薑平斂了斂神色,目中的火光猶在,他伸手接過一碗新茶,滾燙的水汽在他麵前緩緩飄過,遮擋住他幽暗的神色,“曦月,你還小,有些事你還考慮不到,你的婚事是大事,關係到薑家的榮耀,你父親為國捐軀,你母親為保護皇後而死,你是你父母唯一的血脈,你的婚事不能大意,必須由薑家做主,廢太子,你絕對不能嫁。”

薑曦月掩帕擦淚,嘴角不自覺地泛出一絲譏笑,前世她身陷囹圄,不曾見薑家人施以援手,薑家人更是趁著她入獄之際,把自己的親女兒送上了皇後之位,如今,薑平的話,她一句都不信。

薑曦月眸中淚光更甚,心中的哽咽讓她的聲音又啞又瑟,“曦月知曉,若是冇有薑伯父,曦月何來今日之安穩?雖說,我父母得官家青眼,薑伯父也因此得了好名聲,但曦月知道,薑伯父光風霽月,絕不在乎這些小名小利。”

“你……”薑平一陣急火攻心,好似被人戳中短處,但他為官多年,自有一番好忍耐,他深吸一口氣,又變為和緩模樣,“曦月謬讚了,所以,曦月,聽伯父的,這廢太子,你不能嫁!”

薑曦月擦擦眼淚,此時她雙眼通紅,晃動的燭火下,看起來頗為可憐,她膝行幾步,目光炯炯,“我必須嫁!”

薑平放下手中的茶碗,盯著薑曦月,麵色逐漸變冷。

薑曦月心底陡然生出一陣寒意,她皺了皺眉,語氣柔軟下來,“薑伯父,我這麼做都是為了薑家呀!”

薑曦月一邊說一邊看薑平的神情,他此時緊閉雙目,絲毫不想聽薑曦月的話,薑曦月咬咬牙,繼續說道:“薑伯父,這本是家母與先皇後共同定下的婚事,雖則兩位長輩都去世了,但這婚約也是朝中上下都知曉,都默認的,如今,太子被廢,薑家便毀了這份婚約,那天下人如何看待薑家?

“況且,如今人人皆知,薑曦月是由當朝丞相薑大人照拂的,若此時毀了婚約,天下人該如何看待薑大人?

“今年科舉,薑大人乃主考官,既是主考官,那便是天下讀書人的老師,若他們以此誤會他們的老師是趨炎附勢之人,那便如何是好?”

“住口!”薑平的臉漲得通紅,瞪著薑曦月的眼光簡直要把薑曦月刺穿。

薑曦月癱坐在地上,麵上一陣驚恐,聲音卻未停,“薑伯父自然不是那種人,但……但經不住眾口悠悠啊……”

薑平瞧著眼前人的玲瓏模樣,心裡轉個不停,他本就是將薑曦月當作棋子,借她與齊王交好,借她父親在邊塞的威望在朝中立威,但如今若是驟然毀了與那廢太子的婚約,他在朝中隻怕也會遭人攻訐。

“曦月。”薑平轉瞬便換了一副模樣,笑意盈盈地上前,扶起薑曦月,“好孩子,快起來。”

薑曦月搭著薑平的手站起來,眸中亮了一瞬,但她望向薑平的目光依舊可憐,淚眼欲泫。

“好孩子,是伯父考慮不周,伯父就是太心疼你了,不忍心看你跟著那廢太子受苦,你若不想嫁,伯父絕不阻攔你,還會保護你,罵名,伯父一個人擔就行了!”薑平說著,幾乎要落下淚來。

薑曦月盯著眼前這個萬般為她著想的人,莫名地想到從前,前世的她為了躲避與廢太子的婚約嫁給齊王,不惜在婚前與齊王私會,破了女兒之身,知道此事的薑平當眾戳了自己一刀,事後,上京城上下便傳,薑曦月不守婦道,薑大人仁德善良。

薑曦月嘴角泛過一絲冷笑,她烏黑的眼珠子蒙上一層黯淡,霧濛濛的,叫人看不清楚。

“伯父,在曦月心裡,薑伯父是最好的,為薑家犧牲,為薑伯父犧牲,曦月甘心,也甘願。”

薑平聽著薑曦月的話,沉吟了一會兒,她既然這麼說,那便不管她在哪,都可以利用,想到此,薑平才終於輕笑一聲,握住薑曦月的手,輕拍一下,“有曦月這句話,我就放心了,明日我便和皇上請旨,為你操辦婚事。”

薑曦月盈盈一笑,眸中光華勝過萬千星光。

“多謝姑父。”

院外,星月高垂,夜間的涼風掠過屋簷,屋簷下的鈴鐺叮鈴作響,在空寂的黑暗裡悠揚。

茯苓走到薑曦月身旁,壓低了聲音問:“姑娘,你當真要嫁給那廢太子?”

薑曦月剛與薑平唇槍舌戰一番,心裡已是累極,她點點頭,目光望向遠處,“當真。”

“可你前日不是纔對著那廢太子挖苦諷刺了一番麼?還有半月前,他的侍衛不過撞了你一下,你便罰他一百道鞭子,那廢太子來求情,你便連著他一起打,姑娘,你嫁他,你就不怕他報複你?”

茯苓越說越覺得心虛,越覺得害怕……

薑曦月忍不住皺皺眉頭,她抬頭望月,月光如水,泠泠地灑在她身上,映出她眸底清薄的無奈,她心中暗歎:前世的薑曦月,你怎麼那麼傻?你究竟挖了多少坑?

茯苓她瞟了瞟薑曦月苦著的一張臉,張了張嘴,不知是否要提醒薑曦月,提醒薑曦月,她明日與齊王在甜酒巷的私會……

*

翌日,薑平下朝,告知薑曦月聖上不日便會下旨賜婚。

薑曦月喜不自勝,坐在銅鏡前,將頭上的珠釵步搖一一卸下,喚了茯苓來為她上妝。

茯苓拿起一支芙蓉金釵便要往頭上插,薑曦月伸手攔住,另取了一隻碧綠的玉簪,遞給茯苓,輕聲道:“今日不許盛裝,隻需要些許的點綴即可。”

茯苓不解,疑惑地看著薑曦月。

薑曦月笑得眉眼彎彎,一雙明眸透著些狡黠,她將那碧綠玉簪斜插入髮髻之中,聲音飄渺,“茯苓,今日我們去瞧瞧那處宅子。”

片刻後,薑曦月一身水白衣裙,緩緩坐上馬車,鴉羽般的眼睫垂下,倒映出一排陰翳。

轆轆的馬車聲響起,茯苓掀起車簾,馬車外如絲的雨霧伴著清風飄了進來,正值雨天,道上人跡寥寥,河邊的柳樹隨風飄搖,頗有一番蕭索之意。

行至永定橋時,薑曦月叫馬車停下了,與茯苓二人上了一家酒樓的二樓,薑曦月打開窗子,雨絲撲麵,撩起她鬢前的碎髮。

入目便是永定河,河水湍急冰涼,上一世就是在這裡,齊王手下的幾個紈絝世家子弟見晏昭淮落難,將他推入了河水中,如今,薑曦月想與晏昭淮合作,便要讓他相信自己。

要讓他相信自己,最快的方式便是成為他的救命恩人。

陰沉的烏雲下,薑曦月笑得很甜。

幾個喝得爛醉如泥的人從酒館裡踉踉蹌蹌地走出來,薑曦月一眼便瞧出來其中一個是薑府的大少爺,她的堂弟薑北山。

薑北山幾個人自顧自地往前走,小廝撐著傘在後麵追趕,一架馬車晃晃悠悠地從橋上駛過,他們顯然冇有看到,直沖沖地往馬車上撞。

馬伕勒緊韁繩調轉方向,堪堪避開,但馬車卻因為失去平衡而轟然倒地,濺起的雨水潑了薑北山一身。

緊接著,小廝趕到,對著馬伕便是一頓破口大罵。

一隻玉竹般的手掀開了簾子,薑曦月深吸一口氣,盯著樓下局勢的目光凝然。

那雙手掀開了簾子,從倒在地上的馬車中走了出來,他神情專注,麵目淡漠,卻自帶一種疏朗的氣質,如玉如鬆,似霧似雲。

針似的雨絲灑在他的身上,他一身青袍,悠然立於人間。

薑曦月扣在窗隔中的手微微收緊。

薑北山見到是他,氣勢更加囂張起來,他無理取鬨地大吵,拽著晏昭淮的衣袖便要把他往河裡推。

雨下得更大了,薑曦月的眼前模糊得看不清楚。

茯苓在身後大喊:“姑娘,那不是大少爺和廢太子嗎?大少爺這是要乾嘛?”

“莫說了,快去救人!”薑曦月轉身下樓,水白的裙裾勾出蜿蜒的弧度,茯苓來不及撐傘,拿著傘追著薑曦月。

薑北山和其餘幾人拽著晏昭淮往橋下按,晏昭淮身形單薄,隻能勉力掙紮,但以他的力量,隻能抵擋片刻,他正想著如何逃脫時,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響起,他驟然抬頭。

“薑北山,你在乾什麼?”薑曦月站在大雨裡,衝著薑北山大吼。

遠處一陣雷聲,晏昭淮琉璃般的眼珠子一陣模糊。

“薑北山,你不要命了?你準備謀殺皇子嗎?”茯苓從身後趕來,撐起一把傘,遮住了漫天的大雨。

薑北山愣了一下,想要收手,但在一群人麵前,免不了打腫臉充胖子,“我做什麼乾你何事?再說,他算什麼皇子啊?他母親仗著自己身份尊貴非要做皇後,害死當今聖上心尖上的人,如今先皇後已死,他太子之位也被廢,皇上壓根兒不想認他這個兒子!”

晏昭淮身子猛地一僵,漫天的大雨遮住他幽暗痛苦的神情。

薑曦月瞧了一眼晏昭淮,心中不免一陣酸澀,她上前撥開薑北山按著晏昭淮的手,斥聲道:“聖上的家務事輪得到你來說三道四?還不快滾!”

雨下得更大了,棋子大小的雨珠啪啪地砸在地上,晏昭淮整個身子都濕了,濕透的衣服貼著他的身子,襯出他消瘦的身形。

薑北山素日便知道薑曦月的厲害,更害怕他爹爹和齊王來找他的茬兒,他趁薑曦月不注意踢了晏昭淮一腳,晏昭淮本就虛弱,竟直直地跌進河水裡。

河水刺骨,雨滴落在河麵上,砸出一朵又一朵的水花。

“晏昭淮——”

薑曦月來不及反應,伸手抓住晏昭淮的衣袖,“嘶——”,清冽的破碎聲穿過雨幕傳了過來,蒼白的一張臉抬頭仰望,琉璃般的眼珠子倒映出漫天的雨水,以及,一張昳麗又害怕的臉。

“晏昭淮——”

一抹水白身影從橋上跳下,翻飛的裙裾鋪滿天空,晏昭淮眼底震動,那抹身影像蝴蝶翅膀一樣,輕輕地在他心裡煽動了一下,他的心卻瞬間掀起風浪,經久不歇。

他不自覺地抬起手,想要抓住那個蝴蝶翅膀。

在即將抓到的一瞬間,他又似乎看到蝴蝶翅膀的眼底劃過一絲狡黠的笑,讓他瞬間脊背發涼,渾身冷汗。
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