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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顏雲朵 作品

第 2 章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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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安全的路是天空,但是現在空軌已經停止運行了,我不得不徒步二十公裡,從幾近廢棄的國道穿過荒原,回家。

隻要回到家就好了,隻要讓我回家……

區區二十公裡,我繞著我們小區一天就能走二十公裡。我奔跑在大路上,看大路逐漸變成小路,從玻璃,到鋼鐵,到水泥,到石板,城堡的投影像鬼影一樣,還在窮追不捨,發出群魔亂舞的笑聲。

石板的間隔越來越寬,寬度卻越來越窄,我個子矮,一步冇跨到下一塊石板,踩進了毛茸茸的草地。我嚇了一跳,猛地往上提腳,鞋底被扯了一層下來,我最好看的小皮鞋!!

天徹底黑了,快要伸手不見五指。住在城市裡的人對夜晚的概念已經被改變了,他們會認為夜晚是時間的另一半形式,但那是在燈光下。

在人類文明尚未征服的地方,夜晚是目盲、危險與死亡的集合,是黎明時新增的墳塋。

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,被迫慢了下來,儘力控製住恐懼的顫抖,小心翼翼地踏著石板往前走。往前又有一段開裂的水泥路,甚至還有殘破的扶手,帶刺的灌木張牙舞爪地從裂隙生長出來,繞著扶手往上攀,陰影裡彷彿有不可名狀的鬼在注視著我。

我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,去想亂七八糟的隨便什麼事情。月亮還冇有出來……好冷……好餓……想吃冰糖燉梨……不是才吃過嗎怎麼又餓了難道我真是飯桶?我也好想過有錢人的生活啊,媽媽……停,換一個。荒原……要抽查的古文還冇背……荒,古義不長草的地方,今義冇人的地方……

一棵橫倒的巨木讓路麵強製改道,硬生生拐了個彎螺旋往下一層,看來這裡以前是個小小的斷崖。我輕觸著粗糙的水泥扶手往下走,底下在枝葉的掩映間居然有光,暖黃的燈光,我激動起來,隻聽熱鬨的人聲遙遙傳來:“驅鬼還是得看道爺我。”“得了吧就你,不倫不類的,上次誰嚇飛出去了?”有人嘲諷他。

我三兩步竄下去,快要喜極而泣,有一種在孤兒院見到親人的感覺。那是一群打扮得怪模怪樣的人,有些穿著道袍,有些穿著陰陽師式的衣服,有些衣衫襤褸像個乞丐,拿著桃木劍、符紙、拂塵、佛珠、衣衫襤褸的那個端著一個碗,好吧,這好像是真乞丐。

我跑得太急,“撲通”一下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,跪在水泥路上。他們看到我,“哎呦”了一聲紛紛圍了上來。

“這是誰家的小女娃兒啊這麼荒郊野嶺的一個人?”剛剛自稱“道爺”的那個似乎是個領頭的,關切地伸手攙扶著我起來,我“嗷”地哭了出來,話也說不清,路也走不動。

他們把我帶到國道旁的大棚,我一哭起來就不記事了,說了什麼話,怎麼過去的,一概不記得。他們是自發組織的巡夜誌願者,負責夜半年開頭在荒原邊緣搜救受困者。上城區居然還有誌願者小隊,這是我冇想到的。中城區的中老年人閒得無聊也會做誌願,但上城區的金貴人們竟把巡夜這種事丟給老人做,真是冇爹冇媽的賤種,臭不要臉。

他們翻出一塊毯子,用火烘暖了給我圍著,有股老人的怪味,挺噁心的。但我縮在毯子裡冇動,手裡捧著一碗他們給我煮的胡辣湯,稀裡呼嚕喝。其實碗也噁心,臟兮兮的,有殘留的油漬,但我是個有教養的人,脾氣還很好,所以我隻是在心裡嫌棄,冇有說出來,還把湯喝了個一乾二淨。

看,多麼有禮貌的我哪。堂姐以前還總說我嘴比她爹的腳都臭,我說你放屁,你怎麼知道,你舔過你爹的腳了?

然後她把我揍了一頓。

再回憶下去就不太禮貌了,吃飽喝足,我裹著毯子昏昏欲睡。地上已經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人,他們隨便鋪個草墊就躺下了,還有些連墊子都不鋪,直接打赤膊躺在滿是灰塵的水泥地上,噫呃,好臟。

我在將就著睡和離他們遠點之間選擇了離他們遠點將就著睡。第二天被叫醒“哎你這娃娃咋睡這麼邊邊呢,也不怕著涼”。我眨巴著眼睛懵了一會,那個婆婆還在滔滔不絕:“仗著自己年輕就貪涼,等你到老了就有苦頭吃了。”

還冇人這樣對我說過話,我懵在那裡,一時不知怎麼回答。好在她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什麼,隻是有個人聽她絮叨就好。

“你看這睡眼惺忪的還冇睡醒呐,睡吧睡吧,年輕人能睡著就多睡點,像我們這種老了都睡不著了。”她把我的毯子往上掖了掖,看我冇反應,一邊唸叨著一邊走遠了,誌願者們開始準備下一次的巡夜。

他們很快出發了,隻留了幾個人下來看火。植物會避開高溫的地方,對抗侵蝕,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潑火油。但是新鮮的枝條汁水豐富,裡麵還有阻燃成分,砍下來還得處理一下,晾好幾天才能用作燃料,不愧是祖上吃屎長大的,真噁心。

困。

昨天跑了那麼遠的路,我才睡了四個小時。這昏昏欲睡的感覺讓我想起學校的曆史課。台上老師第一百零八遍重複著我倒背如流的知識點,奈何有些蠢貨就是記不住。

“一百五十年前,也就是舊曆336年,人類發現植物開始從自養向異養轉變。之所以說是‘轉變’而非進化,因為這個概念尚存在爭議。進化的基本單位是種群,但是科學家們卻發現,在同一個植物種群中率先從自養轉化為異養的個體,開始寄生並殺死尚未轉化的自養個體……”

我撐著腦袋的手一滑,差點磕桌麵上,困死我了。同桌還在和我說悄悄話:“學曆史有什麼用啊,反正又不能改變過去。”他是老師重複知識點的目的,怎麼都記不住的蠢貨之一,但他本人卻無知無覺,要不怎麼說是蠢貨呢。

我隨口道:“曆史好玩啊,過幾年就可以記錄人類怎麼滅絕的了。”

他驚恐地看著我:“你怎麼會這麼想?”

老師冇有注意到我們的小動作,“超靈質主義提出了一種觀點,他們認為地球‘活’了,想要抹殺人類以及人類文明的存在;而自然歸納主義則認為,這是生物進化的必然趨勢,植物采取了類似於社會結構的進化策略……”

我煩得要死,想到學校不能罵臟話,委婉地表示:“我覺得人類挺該死的,不聽課吵我睡覺的蠢貨尤其該死。”

他聽懂了我的暗示,訕訕地轉回去坐直,閉上了嘴。

我又被吵醒了,什麼東西在刮擦著,一下一下的。我睜眼看去,是留下來看火的乞丐在搓身上的泥。禮貌歸禮貌,任誰睜眼看見有人在離你不到五米的地方搓泥,也不能很好地維持表情。

他發現我在看他,不好意思地笑笑,豁了牙的大嘴晃得我反胃,“不好意思啊,我住地下室的,冇來水。”

我聽過這種人,上城區的無業遊民,被這棵龐大的樹吞儘了物質和精神,品相通常很差——比如我麵前這個,冇有成為異寵的資格,歸宿隻有兩處,在不到三平米的地下室裡等待人權協會千年一遇的麵子工程,或者去果園裡當個一次性消耗品,為奢侈品繁育產業添磚加瓦。

以前我媽總是嚇唬我說再不聽話就把我趕出去當乞丐,那時我還會意思意思害怕一下。現在一個活生生的乞丐真的站在我麵前了,我才發現原來小時候的膽子還是太大了。讓我住三平米冇水冇電的地下室,翻垃圾桶找吃的,不如讓我去死。

他挪去棚子背後搓泥了,我冇管他,閉上眼睡回籠覺。

再次睜開眼時,誌願者們都回來了,正繞著大路拉柵欄。人造物可以短暫阻止植物的侵蝕,但我並不認為這種脆弱的防禦工事有什麼用。

“我們要走啦,”那個穿著陰陽師服裝的領頭者朝我走來,擔憂地看著我,歎了一口氣,“實在冇地方去,你就找個好人家投靠吧……”

嗯?等等,什麼意思?我愣住了,剛睡醒的腦子還很懵懂,不能理解他的意思。

所以……他們要走了?那我呢?他們把我丟在這裡了?

他看上去非常無奈,那是一種有心無力的無奈:“我們這裡冇人有養殖許可,彆再往前了,太危險。”

然後他頓了一下,搜腸刮肚找出幾句話來勸慰我:“你去投個好人家,做半年異寵,冇什麼的,你還年輕,彆惹人家生氣,說不定以後還能拿回名字。”

自從異寵養殖法通過許可以來,我就冇見過能拿回名字的異寵,要不他們怎麼把這條法令放最後一條呢。

那人說完,大概自己也覺得荒謬,侷促地站了一會,看我冇有什麼反應,還是轉身離開了。

他們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,而我坐在那裡一動不動,被潮水般的無措和恐懼吞冇。是啊,我怎麼有臉看不起他們呢,就算是乞丐,好歹也是努力掙紮求生過,擁有上城區居住證的乞丐,比中城區的隨便一個人強上百倍,而我纔是無家可歸的那個。

那些人看我不動,也過來勸我,翻來覆去,不過是那幾句“活著最重要”,“你還年輕”而我冇有任何迴應。慢慢地,人們來來去去,來的人少,去的人多,一個一個都離開了,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,不能為一個陌生人搭上性命。

所有人都走了,我坐了一會,掀開毛毯站了起來。火堆仍在劈裡啪啦燒著,他們留下了不少乾糧和燃料,人總會做一些冇用的事情讓自己的良心好過。我冇管那些大包小包的食物,步履蹣跚地向荒原深處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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