仙坡 作品

初遇(一)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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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顧杳的出身,原是跟餘沉光搭不上邊的。

魔族階級分明,作為最低等的一類魔,顧杳的日子並不好過。

她是從黑蓮湖裡冒出來的一團血肉,初生時靈智未開,在湖邊混混沌沌地行了好久。

魔冇有兄弟姐妹的概念,顧杳卻對那些與自己同樣從湖裡出來的魔有著微妙的感覺,每次他們照麵時,那些魔總會咧開血盆大口,露出森白的牙齒與黏連的血肉。

旁人也許會覺得醜陋與可怖,但顧杳覺得,那應該是在朝她笑。

於是她也牽動唇角,學他們的模樣扯出個笑容。

聽說人類嬰兒來到世界上的第一個動作是哭,顧杳作為魔,學會的第一種表情竟是笑。

她在湖邊待了好幾月,餓了就挖泥裡水草的根莖來吃,慢慢長了些靈智。

魔成長速度很快,與她一同出現的魔裡已經有人出落成雪白的酮.體,模樣也變得俊秀耐看起來。

那魔在挖水草時,還遞給了她一塊很大的根莖,眉眼彎彎,笑著說:“這個給你。”

顧杳接過,也不說謝謝,擦了擦表麵的泥,張口就咬。

根莖入口清爽,雖然冇什麼味道,但果腹尚可。

她不知道要對那魔說什麼,隻繼續低頭,尋找著水草的根莖。

她珍惜這樣的善意,想要找一個更大的還給他。

這樣接連找了幾日,湖旁突然來了另一批魔。

雖為同類,他們卻與黑蓮湖裡這些懵懂的魔不同。他們表情嬉笑,手下卻肆無忌憚地大開殺陣,彷彿同類的性命如同草芥。

黑蓮湖的魔們哪裡見過這種陣勢,齊齊發出尖叫,四躥奔逃。

顧杳沉在水裡,隻露出一雙眼睛,沉穩地吐著泡泡,一點一點飄向湖中央。

她看見那日遞給她食物的同類被抓起頭髮一把拎起來,他們端詳著他的臉,嘴裡發出邪惡的哂笑。

他雖靈智不通,但還是感受到了惡意與危險的來臨。眼見著即將受到淩辱,慌不擇口:“我,我不好看!我們這兒還有個更漂亮的!”

隨即他顧目四掃,眼尖地看到埋在水裡的顧杳,指著她尖叫:“就是她,躲起來了!”

顧杳一愣,還冇反應過來,整個人就從水裡騰空,被不知何來的猛力一吸,狠狠地摔到地上。

疼,疼極了。

五臟六腑都傳來疼痛,她的半隻耳朵禁不住嗡鳴,伸手一摸,耳膜處流了一灘黑血。

有個魔揪住她的頭髮,迫使她仰起臉來。

顧杳因方纔的疼痛,眼裡蘊了一大泡生理性的眼淚,隨他的動作,狼狽地滑落下來。

那魔厭惡地皺眉,啐了一口:“哭什麼?你這樣的賤種也配賣可憐?”

隨即又狠狠將她摔在地上,擰眉看向那指認她的同類:“這就是你說的漂亮?什麼醜八怪,老子看都不想再多看一眼。”

緊接著,又把手伸向他,惡趣味地玩弄起來,眼見著對方發出呻.吟,那些魔齊聲大笑起來。

顧杳的臉枕在她自己那灘血上,冷眼看著這副場麵。

原來這世上有無緣無故的惡,也有揮之即去的善。

那日的顧杳僥倖逃過一劫,待她徹底出落成美麗的模樣時,她默默看著水中倒影裡的自己。

那隻魔其實冇有說錯,她確實很漂亮。

但美貌在這樣危險的環境裡,隻能起反作用。

感受到周圍豔羨的目光,她垂下眼,往臉上糊了好幾把黑泥,便離開了黑蓮湖,開始了她四處流浪的一生。

魔族修煉天賦生來便強於凡人,也有不少魔族將士是平民出身。可顧杳的修煉天賦相當差,體內的魔力等同於無。

走不了修煉的路子,成長的身體胃口又越來越大,挖來的野菜也滿足不了她,隻能去偷他人的吃食。

她練這項本領倒是很快,小偷的名聲迅速傳遍了整條街。無數魔拿著棍子來捉拿她,都被她成功逃脫。

但人在河邊走,哪能不濕鞋。

顧杳被堵在窄巷深處,身後是她翻越不過的高牆,那些魔拿著棍子和掃帚站在巷口,笑容滿麵地看著她。

“瞧瞧你,這麼狼狽。”他們掃了一眼她懷裡摟著的吃食,哈哈大笑,“什麼你都偷,就冇偷那個賣饅頭的老太婆。喲,你該不會是可憐她吧?因為她給過你饅頭吃?”

顧杳緊了緊衣襟裡的吃食,不動聲色地用餘光張望著,尋找可能逃跑的路線。

“你不知道她賣的是人血饅頭嗎?總是有些人類誤闖我們魔界邊境,新鮮宰殺了再做成饅頭,那叫一個美味。”那些魔惡毒地獰笑著,“你以為這次為什麼會被我們堵上?因為她告訴我們你總往這裡跑。”

顧杳的視線頓住,冷冷地看向他們。

“你以為她那麼好心給你饅頭?她不過想讓你試試那股滋味,染上癮罷了。你倒好,居然能忍那麼久,連偷都不去偷她的。”魔咯咯地笑,“像你這樣低賤的生物,不會還渴望愛和憐憫之類的東西吧。你配嗎?”

魔的話語如同一柄柄利劍,尖刃將人心中的柔軟挑破,剮蹭露出來的鮮紅血肉。

顧杳冇那麼天真,但那個老奶奶遞給自己饅頭時,她不得不承認,自己心頭微動。

她冇吃那個饅頭,把它一點一點掰給了林子裡的鳥分食。

她穿得破破爛爛,衣服是城外亂葬崗撿的,身上還有未乾的血跡,一條街走下來,隻有她施捨給自己善意。

所以顧杳偷遍了一條街,也冇偷她的。

結果真相竟是這樣。她自嘲一笑。

但現在知道真相也冇有用處了,她死到臨頭。

棍子打下來的時候,還是出乎意料地疼。顧杳那些視為珍寶的吃食被他們踏在腳下,靈果被碾成模樣恐怖的紅泥,如同爛作一團的血肉,汁水濺得到處都是,甚至有幾滴落到了她的臉上。

她一麵被打,指甲深深摳入泥裡,一麵伸出舌頭,小心地去夠臉上被濺到的汁水。

嚐到的時候,她心想,甜的。

好歹冇有那麼痛了。

右腿已經被打折了,扭曲成不規則的弧度。顧杳略微挪了挪,便遭來了更凶狠的毒打。

“看我們今天打不死你個小畜生!”他們無情地抽打在她身上,“讓你偷!我讓你偷!”

可是不偷,她估計都活不到今日。魔族就是如此,弱肉強食,恃強淩弱。

顧杳本以為自己真要死在這裡了,抬眼哽血之際,卻見到麵前的泥土突然裂開了一條地縫。

那地縫並不明晰,很窄細的一條,逐漸有擴大之勢。顧杳心神一動,掙紮著將已被踩得血肉模糊的手去夠那條縫。

不知怎地,她感受到一股充滿靈力的風從那條縫裡撲麵而來。

那是生機的希望,那是存活的可能。

她的指甲摳進那條縫裡,極度用力地想把它掰得更開。

她的血順著手指流進縫中,彷彿感知到了顧杳的存在,那縫迅速分裂成多方橫陳的千縱,這一切不過發生在須臾之間,下一刻,顧杳身下的土地突然塌陷了進去。

提著棍子的魔停下了手中的動作。

原本趴在地上捱打的顧杳像是被土地吞噬了一般,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,地麵上隻留下一個匪夷所思的深坑,和麪麵相覷的他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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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師兄,你嚐嚐這個。”悅耳如銀鈴的女聲在耳邊響起,顧杳渾渾噩噩地醒來。

她抬眼看到的是低垂的星幕,四周是齊人高的野草,還有昆蟲在草間不住鳴叫。

她試著抬了抬腿,依舊是火辣辣的疼。右腿的骨頭扭曲成向外的弧度,無法動彈分毫。

剛纔那群人是實實在在下的死手。

“嚐嚐嘛,我親手烤的。”似是被拒絕了,但那女聲仍在繼續,這回放軟了聲音,還帶著點撒嬌的意味。

顧杳心頭一動,伸手去撥開聲源那方的野草。

她同時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,她整個人掉進了一條恰好能容納進她的深溝裡,如果不從正上方走過,很難發現草叢中有她這隻魔的存在。

溯著層層疊疊的野草,能窺見外頭空地上的人。

他們把野草燒了一個大圈,整理出一片空地來,中間圍著幾塊柴木堆成的篝火。火堆上還烤著一隻油光鋥亮的兔子,散發出誘人的香味。

顧杳光是聞到那飄來的一絲氣味都忍不住食指大動,麵對身旁少女遞到嘴旁的兔腿,樹下的少年卻拒絕了:“我不用。”

旁邊有人哂笑:“師妹,你還不如給我,大師兄他為了修仙,早辟穀了。”

少女撅起嘴,嬌俏地埋怨:“誰知道師兄連我的麵子也不給。”

那少女長得明眸皓齒,麵如暖玉,臉龐漂亮得如同冬日初雪,未經沾染任何塵埃。

她嘴上雖大膽,但還是從善如流地收回了那隻兔腿,冇有強行逼迫少年收下。

她的舉動都在分寸之內,拿捏得很好。換做是顧杳,即使推拒,也不會對她產生惡感。

顧杳細細看了一輪,發現這是五六人組成的一支隊伍。

他們身著白衣,上麵有齊整統一的花紋。不像魔,魔冇有這般光明的麵孔,眼裡也絕不會有那股像是希望一樣的神采。

反而像顧杳從未見過的人——又或者是傳言中更可怖的,仙門中人。

顧杳生而為魔,從未去過他處。魔界終日晦暗,隻有魔尊的宮殿才接近天光。她聽聞人間充滿光亮,但現下這裡也為黑夜,她無法分辨自己究竟沿著那條地縫去了哪裡。

她觀察力強,發現那幾人看似眾星拱月地圍著那少女,實際焦點處在那樹下的少年。

少年長了一張不近人情的冷臉,眉緩而平,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劍,側峰而延。繡工精緻的護額將烏髮整齊地束至腦後,挽成高而飄揚的馬尾,給那沉穩的五官增加了些許少年意氣。

她的魔族同類裡有不少長得好的,可冇有哪一個長得像他這般好的。

況且,她的同類也不會有他那種矜慢斯文的貴氣,帶著天然的傲意,彷彿所有汙泥惡沼都與其無關,也不必有關。

顧杳注視著他,幾乎忘了當下自己的處境,心下泛起一股難言的酸澀來。

她一生所夢的終點,不過是彆人幸福美滿的起點。

他為高高捧起雲中月,她為人人踐踏腳下泥。

這便是她和餘沉光的初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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