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行知蘇甯 作品

第556章

    

-

“黑油?”寧瑜詫異地把刀擱回桌上,起身握筷,撥開蔥花薑絲,可對著白嫩腥臭的魚肉,隔空挑了兩下,思量再三卻無力下手。

寧瑜父兄是朝中聞名三代的梅州守備,族品忠堅可鑒,父親在盛京受了禦前點攜之恩,繼任祖父的軍職後,坐守梅州三十餘年,關隘中興,民安物阜,而兄長自明州都統兩河水師練兵,功績可嘉,後與裴晴的表兄一同調任回梅州,擔指揮同知。

按她家鄉梅州港的規矩,若族中父兄死生不詳,尤於海上罹難者——

其家人,斷不可食魚、翻動,乃至觸碰。

父兄接連告失蹤的消失,束縛著寧瑜的手腕,下不去手,無奈地收回佁儗的手,敬而遠之。

裴晴知曉寧瑜的心事,主動起筷,“你不敢動就彆折騰了,我來。”

裴晴下筷。

筷尖仔細翻開魚腹,魚肚囊內空空蕩蕩,有冇彆物,再夾開鰓蓋,蓋後沾著黑膩的油漬。裴晴把東西湊過來,放到寧瑜鼻尖下細聞,起初是最燻人的惡臭,緊接著聞二息,才能隱約辨出蔥薑難以掩蓋的重臭下,若有似無重油氣息。寧瑜不禁震了神,“這裡麵怎麼會有黑油?”

“那我可不知了,你說今日見過沈冰,彆告訴我,這魚也是你那好徒兒給的。”

寧瑜頓了一下,腦海有什麼一閃劃過。

裴晴見她忽然拿走燈火,熠熠的燭光裡,寧瑜走向角落的臟破竹筐,撩袍蹲在竹筐邊,在裡麵翻找著什麼。

裴晴往前湊了點,“你想起什麼了?”

寧瑜說不上來,那張被她隨手拿來擦刀的畫紙,該是東風班對今日戲目的預告,平日閉肆後,江楠花總將肆裡肆外收妥一遍再走,寧瑜翻找了個空,閉眼思憶畫紙上皺巴巴的內容。

那張雙眸烏黑,光華對映的臉龐,竟有了種彆樣始料不及的失措。

南市、辛卯……

彩頭。

沈冰身為汪如徽明月宴上的頭客,維護汪如徽損缺的顏麵,找南市討要公道,無可厚非,可畫紙是五日前,江楠花外出時帶回,就扔在鋪子裡吃灰的,而明月宴上南市送去的壞魚敗興,乃至汪如徽震怒之下揮手頒告禁令,分明是昨夜剛發生的事情……

不知是不是出於對沈冰身上,流淌著的大覲血脈的最後一絲信任,寧瑜竟生出了沈冰會幫她的錯覺。

這樁事無論從發生到收尾,一切看上去,都那麼合乎章理。

難不成這線索,真是沈冰刻意送來的?

他……留在慶渭,打算做什麼?

寧瑜暫時無法理清沈冰的舉動,一時也拿不準,稍微定了心緒,迅速起身將盤中撚爛的魚交給裴晴,“東西的確是沈冰給的,但應該隻是巧合。”

裴晴接過,連肉帶刺攏在一起,丟進燒著水的爐子裡,“還真是他?他從哪裡找來的,長淵閣可是派了臨函章氏的線探,分守在萊海道附近,章淮又從我手底借調了三十多人放出去,甚至在北市新設立了一處聯絡點,依舊大海撈針,察無所獲,沈冰打哪兒弄來的魚?”

萊海道位於北市,與南市這邊的綠苔津,僅隔著一道船杆林立,繁碌的峽灣。

因那幾艘外邦海船停靠的緣故,近來往來萊海道與綠苔津的商客,遠比數月之前,人潮絡繹,外邦海船販售出去的遠洋新奇物,有琺琅酒具,亦有鉤織繁複的織品,精緻卓美,五道口的官貴之女,趨之若鶩。

寧瑜平靜擦過手,將刀慎重地放回牆上去,“我不知道。伍家人出貨從未有過紕漏,要弄清這件事裡,沈冰是有意還是無意……除非,我們有能接近汪如徽的人,告訴我們昨夜明月宴,到底發生過什麼。”

裴晴現下得了軍資訊息,驚喜交加。丟完東西銷燬,爐中焰火滅了又驟然聚燃,明亮通紅,裴晴走到院中下意識摸向後腰,摘下信號筒,拉了一下引信。

電光火石間。

裴晴舉信號筒的手,被寧瑜猝然按下。

寧瑜脫口道,“等等。”

裴晴看向寧瑜,鄭重道,“這事不能耽擱,必須稟回長淵閣,章淮還等著呢。”

寧瑜眸中明亮,聲色嚴正道,“我知道。”

說著,寧瑜摘下手腕上中空的藤環,取出午間從小黑腿上取下的密信。

裴晴隻掃過一眼,深蹙眉頭驀然震驚,“船上有變?”

寧瑜沉著眉點頭。

長淵閣信號彈一出,章淮的人必定傾巢出動,意識到差點犯蠢誤事,裴晴即刻吹滅還冇點燃的火信,重新插回腰帶裡。

裴晴謹慎了幾分,“這訊息哪兒來的?”

寧瑜將閱完的紙條扔爐裡燒儘,火光中焰芒跳躍,“送信的是當年梅州營的一位老人,父親曾於他有恩,那年我南下梅州曾隨父親點校過一次守備軍,老人家認出了我。如若訊息不假,船上困著不下一人的話,眼下情況貿然登船絕不可取。”

裴晴也想到這一點,密信透露船上采購的吃食份量,顯然多餘長淵閣所掌握的船上金髮碧眼的異邦人數量。要他們短時間救出這麼多人,無異於一場不見硝煙的惡戰。要是寧瑜冇得到這條訊息,那他們長淵閣今夜的登船行動,必定再和昨夜一樣。

裴晴權衡了一圈利弊道,“那我得親自去找章淮一趟。”

“還有件事,我現在的身份不便露麵,汪如徽那邊,又有沈冰坐著,你得幫我。”

裴晴讀出她的意思,“你想讓章淮安排人,接近汪如徽?“

雖然這不算上策,但寧瑜不能當麵與沈冰撕破臉麵。大局還是要顧的。

寧瑜點頭,“冇錯。”寧瑜在腦中盤理關節,“昨夜我回來撞到了東風班險些敗露,萬一汪如徽有所警覺,我們得在他麾下的鷹犬找出我們之前,先安插上我們自己的人做內應。”

裴晴思索著,鬆了鬆束腕搖頭,“臨函章氏暗探做得最好,明麵上都木訥了點,不善交際,更不圓滑,我底下的人大都是覲兵,戰場殺敵是行家,教他們混入官邸,鬨出個好歹……這一個賽一個的直腸子,萬一走漏。不行。”

“況且……沈冰或許有備而來。”

裴晴猶豫再三,終是忍不住告訴寧瑜,“你接到梅州送京的急報,從盛京走後的第三日,內閣擬了劄子要晉你官身,本朝翰林許前朝太子縱古未有,禮部不好定奪求問陛下,召沈冰入宮再議,府裡上下的奴婢死活找不見人!我就知道他遲早要來碰你。”

寧瑜釋然地沉默。

裴晴也知,到如今寧瑜對沈冰是心涼大於怨恨,那些事要放她身上,她也不敢保證,能按捺著不動手,再大方體麵的見沈冰。

裴晴唏噓片刻,看向寧瑜委婉規勸道,“彆怪我多嘴。沈冰那樣的秉性,你能避則避。他那種雷劈在身上都看不出一絲害怕的怪人,說句大不敬的話,哪怕先皇或你恩師魏公重活過來,親自矯正,也未必能改出什麼好人。他始終是個無情無竅的人,天底下根本無人可馴。這一點,你該比我有數。”

寧瑜如何不知。

出於對寧瑜的惺惺相惜,裴晴提高了語氣,“更何況,他還讓一群孩子來送的?也不怕孩子打鬨失手,挨家挨戶地送錯,萬一送到外人手頭,叫汪如徽知道,把人抓回去一通嚴審。沈冰他圖什麼呀!”

裴晴可不願跟從前那樣,跟那不好對付的小崽子,再起衝突,“算了!管他圖什麼呢!”

“不說他了,這裡有封信燕大人讓我捎給你的信。”

“燕大人來慶渭了?”

“你是魏公留在世上唯一的高徒,你師兄原是告假休沐回鄉探親去,接到訊息心疼你,轉了個道,又繞回京去,能不請命來麼。”

寧瑜有了擔憂,“我來慶渭之事,朝中已有傳聞?”

“你以為人人像你這般又冷又烈,莫牽掛那些,朝中你大可放心,長淵閣也就幾個親信知曉,訊息冇傳回大覲。”

“該說不該說的,我都跟你提醒了,信你自己看,這魚我就帶走了。慶渭不比大覲,朝中都是氣度弘大的朝臣,慶渭疆域狹小,人心叵測,萬一沈冰籠絡慶渭,揣著不可告人之事,你將來還得回京複職,千萬彆跟沈冰牽扯太深。”

裴晴字字忠告,臨末將幾枚碎散的銀兩塞給寧瑜,度日所用。

裴晴原路翻出去,夜風呼呼灌了進來。晚櫻如星漫落。

魚肆重新靜了下去。

水咕嘟咕嘟地似要燒開,爐火通明裡。

那條燃燒見骨頭的臭魚,傳來幾縷振奮的黑油氣息。

寧瑜咬斷梅州做法的清口鹹筍,覺著悶熱,又將閉過的木門,重揭開一扇。

展開摺疊的信讀了起來。

不過是燕大人例循過問她過得好與不好,對沈冰的大逆不道之事,可有放下。

後半夜一場暴雨侵襲,雨幕中呼嘯著雜亂的人聲,聲音像從遠處的綠苔津傳來的,伴隨著女子幾次撕心的呐喊,驚得人發瘮。寧瑜起身披了衣出門察看,整條南市提燈醒了大半,鋪門幾乎都開著,昂著脖子望不儘似的,對那些鬼哭一樣的聲音,議論紛紛。

不久,無數舉著火把趕來的府兵,將南市眾人嗬斥回屋。

整座綠苔津被鉛灰的大霧,籠罩封鎖,彌天霧汽裡,冷寒的雨打在寧瑜被推回門裡的肩頭,隻依稀能見,一道道強勢闖入的火焰。整個綠苔津大半的漁民被拉扯到街上,驚叫肆起,挨家搜查盤問。然而,那些女人們淒厲的聲音,如同憑空消失。汪如徽的府兵空手收隊,最後不了了之。

至次日清晨,矮簷下那些零落的花簇,尤沾著昨夜驟至的雨水。

門中望出去,街道滿是泥濘。

寧瑜猶自在夢中,夢中的沈冰是少時拿刀,惡狠狠搏擊她的模樣。

寧瑜夢魘著額頭掛滿冷汗,身高隻及寧瑜胸下的沈冰,忽然撲向寧瑜,縱使旁側失措的幾位翰林院師兄,個頂個的駿烈清流,一群成年男子,竟根本控製不住沈冰!沈冰紅著眼咬透寧瑜的胳膊,尖刃般的銀牙退了出去,將寧瑜推開,又拉近,手攥的刀刃狠狠逼近寧瑜的脖頸!

沈冰發狠地紮下一刀,紮穿倒地的寧瑜背後散落抵著的那些,陛下讓搬來的厚重規誡。

滿室血與狼藉!

沈冰撕心裂肺道,“你們都是翰林出身的騙子!——滾開!”

*

“寧娘子?!”

“醒醒!”

“你怎麼睡這兒?”

寧瑜恍然自夢中驚醒,渾身黏膩膩的覆著一層冷汗。後半夜她起了幾場關乎沈冰的浮夢,場場皆是無一例外的驚醒,索性抱著手臂,靠在無書的困壁裡,就著近乎冇睡。

她疲倦地下意識搭肩,摸過肩頭。隔著單薄的布料,底下那有些醜陋扭曲的凸起還在。

和夢裡情形天差地彆的是,寧瑜身上不止這一道,有一多半的傷,皆因為沈冰。

寧瑜揉著頭,略有心悸地倒了杯茶水,“早起有點犯困,就多趴了一會兒。”

“噢。睡不好是應該的。”江楠花見不得魚肆矮凳歪了出來,推進桌底,挨張歸正,繼而聯想起半夜駭人的動靜,拿抹布擦了擦才寧瑜起身離開的桌子,“昨晚那些聲音那麼大,寧娘子應該也聽到了吧?”

昨夜的聲音除非睡得沉,否則隻要稍稍醒著,該是無人不聞。

寧瑜點點頭,就著爐裡殘火烹碎茶,一掃睏倦道,“聽到了。外麵是什麼哭聲?”

“噢,外麵啊,”江楠花摸出從家裡偷出來的草藥膏,往桌邊寧瑜的方向推了推,“還不是隔壁田家!說要檢舉什麼,汪大人得知後派人來南市問話,他什麼也冇說,白挨一頓打。田家媳婦跟他男人鬨呢!”

寧瑜眼中浮著明光,拿了隻淨碗擺上,等著江楠花倒茶,“檢舉?”

“對,檢舉誰冇人聽清,我隻瞧見,田家男人是她媳婦親自給北市那尊瘟神跪下,纔給求了半條命下來的!”

瘟神……

寧瑜驀然抬起頭,“你是說……她跪求沈冰?”
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