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那年我十歲
人的一生啊,就像這個西季,春夏秋冬,雨雪陰晴;也像一本小說,有它自個兒的章節和內容。
也像一盆兒大燴菜,酸甜苦辣,五味雜陳,什麼都有。
人和人不一樣,經曆的也不一樣,就像撒出的小米粒兒,一個兒是一個兒的。
如果在下晌冇風,日頭爺兒落西,尤其是卡山的時候,日頭透過炊煙照過來,榆樹川就象淹冇在金色雲彩裡。
這時哪家用葷油蔥花花椒藤子炸下鍋,那香味半個屯子都能聞到。
這兒的人家燒木柴。
有的燒的是冬天到山裡去撿回的乾柴火,有的燒的是春天割的樹條子;還有圖省事的,下晌飯後拿把鋸,到遠點兒的林子裡放倒一片樹,等到開春兒乾了的時候,截吧截吧,整回來,就夠一年燒的了。
所有的房子都是草房子,很原始的那種。
蓋個小點的兩間房不費啥大事兒。
掛鋤的時候,陽曆7、8月份,就開始蓋了。
和生產隊裡打個招呼,上山去選幾個柁,得夠粗,得是硬木,楊椴木不頂年頭兒,得用隊裡車拉回來,趕上林場堵住了還得花倆個兒錢。
再就是割苫房草。
潘大甸子有的是小葉章大塔頭紅毛柳,就是得趕車去幾個人割一天,再拉回來。
柱腳、檁子、椽子、扒柴都好整,跟前兒有的是,一早一晚自己就尋摸回來了,也不用找人,還得供飯弄景兒的。
蓋房子就不行了,自己乾不犯。
得找幾個親戚、鄰居,還有冇事兒自個兒來幫忙的,有二十來人就夠了。
先挑地溝,地溝得挑夠深兒,得撼砂子用水沉才磁實。
地溝沉好了,看天頭冇有雨,亮瓦晴天的,起早趁著涼快出活兒,把柱腳立上。
房架子早砍好了,拿大繩拽著上房架子,上房梁。
上房梁要拴紅布,要放炮仗,最好再來陣兒小雨,老話叫雨澆梁(糧)。
房梁架好了,大眼兒木匠騎著梁用八钜子把梁柁钜好。
地上這邊兒在泥池子裡把穀草軲轆上稀泥,那邊兒就圍著柱腳擰拉合辮子。
房梁上上人釘好椽子,在椽子上橫著鋪上扒柴,再把活好的泥用泥兜子撇上房,抹到扒柴上。
扒泥乾得能禁住腳兒了就上苫房草。
把割回來的苫房草用鍘刀鍘齊刷,成捆的撇上房,再解開腰子一層層的從房簷子鋪到脊上,最後在脊上編成脊辮就算完活兒了。
講究的人家再弄點洋灰水泥一拌,在房脊抹幾個墩,防止風大把房子掫了。
兩三天兩間小草房就完事了。
8月份園子裡的青菜就都下來了,什麼茄子、豆角、黃瓜呀,趕上辦事兒,你家不夠,不要緊,幾家一湊,蓋房子娶媳婦過生日都吃不了。
村裡的路就是土路了,下雨了,屯北邊的河溝裡都是水。
道兒上泥和牛屎、豬屎混在一起。
大人身上係快塑料布,挽著褲腳,拎著布鞋,光著腳。
孩子們在雨後就象林子裡的蘑菇一樣,一會兒就長滿了路邊。
憋壩、打水仗,到漲了水的溝子裡去抓魚。
剛纔還隻有雷聲和雨聲的靜的有些可怕的村子,立時漲滿了人聲。
夏天對於屯子裡人來說,太短了。
嫩苞米剛烀了兩次就老了,茄子冇怎麼吃就不長了。
山剛覺得綠,就黃了,稀棱了。
緊著割地,剛打下糧食,雪就下來了。
冬天太長了,大地象蓋了床白棉被。
夜也長,反覆的嘮來嘮去就那麼幾句嗑。
算了,睡覺,從日落睡到日出三竿。
貓冬兒冇啥乾的,就劈柴火,一垛垛的劈,等著過年。
有年豬的加糧食,催肥、增膘,五指膘纔好。
要不就給兒子張羅結婚,有的是功夫兒。
相親、相門戶兒、過彩禮,爭來講去的,頭茬禮兒、二茬禮兒、買東西、訂日子,張張羅羅,忙到臘月。
殺豬,過門兒。
老親少友、孃舅、姑**,這些坐堂客(QIE),有的提前一個禮拜就來了,胼腿炕上一坐,嘮,什麼活兒也不乾,一天三頓六飯兒地待承著。
冬天有冬天的好處,天然大冰櫃,做的菜不壞,愛啥時候吃啥時候吃。
夏天農忙,不行。
支不了帳篷,就借前後左右鄰居的炕頭兒放席。
八仙桌、板凳,擠擠茬茬,新人冇到,炕上就坐滿了孩子,等著開席。
新親---孃家人到了,就開始拜堂。
司儀扯著嗓子喊著履行著程式,支客人安排著灶房和坐席的。
灶房裡忙的不可開交。
村裡有名的幾個能炒土豆片,會**蛋羹,能炸丸子的,這都是大手兒。
東家每人發一條毛巾,每個人還捨不得用,掖在褲腰裡。
手上有油了,就在圍裙上一擦了事。
打開盒的菸捲撈兒忙的隨便,廚師手裡用大鐵鍬哢哢的炒著菜,嘴裡叼著煙,菸灰掉進鍋裡就象往裡撒了點兒鹽,轉眼就不見了。
頭優席很好:炒豆芽、土豆片炒乾豆腐片兒、熗海帶絲兒,以及一多半兒是白菜的涼菜。
大桶買來的燒酒,大米和高粱米混著燜的乾飯。
菜剛上完,下一撥人就己經等在桌旁了。
忙到人客兒散儘,最後是團圓飯。
主人家庭爺、叔、伯等入席,按長幼排座次。
出嫁的女兒、姑姑等外姓人,不許入席。
兒媳婦、嬸子、大娘算自家人,按輩分坐。
轉眼到寒假。
冬天的山村顯得十分的寂靜和冷清。
傍晚的炊煙象一道道豎起的白線,被風吹得一點點的歪。
屋麵上都是白雪,遠看隻能看到一根根炊煙,在夕陽裡,這纔有一點生氣。
村路上很少有人,人都綣在家裡。
家家晚飯都是玉米碴子鹹菜,偶爾有羅卜塊和鹽酥豆。
挑水的井台在離我家三趟房的拐角上。
井台西周高高的象個小山,挑水的大多為男人,他們很謹慎的叉開腳,踩實,生怕滑進井裡,然後彎下腰,雙手握住轤轆把。
轤轆把是彎的,半圓形。
搖起它,水柳罐就順著井繩搖上來。
男人一手握住轤轆把,一手去拽柳罐,然後把水倒進水桶,擔起來回家,路上灑落的水點馬上就變成了冰點。
井口邊有一個寬大的木槽,用來飲馬和牛。
暮色蒼茫時,在野地和田野覓食的牲口成幫結隊的回來了,擠在木槽邊等著主人往水槽中打水。
孩子們在水井邊找著冰塊,把膠鞋底在水槽中沾上水,馬上踩住找好的冰塊,一會兒鞋和冰就粘在了一起,孩子們就象企鵝一樣蹣跚著在路上快樂的炫耀著走著,寂靜的村裡就突然間有了無儘的生氣。
煤油燈點了起來,人的影子在窗戶紙上來回的晃動。
偶爾有家人開了一下房門,就會冒出一股白氣和一抹燈光。
孩子們炫耀夠了,冰塊也掉了。
於是聚集起來的孩子就從家裡拉來了爬犁,在灑了井水的光滑的村中間道上輪番的拉著,坐著,笑著,鬨著。
月亮慢慢的升起來,遠處的山巒閃著銀光。
近處的路象鏡子一樣反射著月光。
空氣逾加清冷,孩子們的頭上冒出了熱氣,又凝成了霜,成了一個個小聖誕老人。
不知哪家炒了瓜籽,香味透過障子飄過來,香了半個山村。
屋內的人一定在簸萁上抓著熱瓜籽,嗑著,滿屋子儘是哢哢的類似於耗子啃木頭的聲音。
瓜子皮兒從每個人嘴裡象機器一樣吐出來,片刻就蓋了地麵。
村路上的孩子也玩累了,三三兩兩的散去,屋內的瓜籽也剩下一些小的癟的,誰也不屑去嗑。
捂被,吹燈,睡覺。
月光比原先更加明亮,透過冇有窗簾的窗戶,有些晃眼。
山村又回到了寂靜,偶爾的一兩聲狗吠和夜貓子的叫聲,還真的有些怕人。
太陽從東南升起來,青月還掛在西山的樹上。
太陽黃黃的,斜著照著窗戶,一家家的門胳吱吱的開開又關上,炊煙從一個個煙囪升起。
山村醒了。
早飯是玉米餅,金黃的,發酵的,使了堿的。
鍋下是酸菜燉土豆條,冇有葷油,湯上隻飄著幾點豆油星兒。
鍋邊上貼的是玉米餅,起下來,一麵是金黃,一麵是咖啡色的嘎巴。
孩子們爭搶著。
屋內孩子的嘻鬨和大人的假意的嗬斥聲混雜在一起。
吃完飯,孩子們就張羅著要上山撿柴火,這是寒假孩子們的必要勞動。
先備好爬犁,檢查一下拉爬犁的繩子是否牢固,再準備好鋸、斧子,捆柴的繩子。
拿過在炕上烘了一宿的棉膠鞋,抖落開烏拉草,楦好,穿上,再裹緊棉襖,繫上根麻繩,戴好狗皮帽子,結伴出發。
順著村後的雪路,一人拉著一個爬犁,在白布一樣的雪地裡,這一個個移動的影子慢慢的縮成一個個黑點,象水墨丹青。
山裡冇風,但嘎嘎冷。
樹上結著冰花,走到樹下,揣一腳,霜花飄飄揚揚落下來,和雪一樣。
楊樹上的冬青是最好看的,綠綠的,從樹乾上長出來,象孩子的小手,一葉一葉的,中間點綴著紅的黃的豆兒。
孩子們顧不上撿柴,先弄一個冬青,放在爬犁旁,準備拉回去掛在樟子上,能長到來年春天。
順著山爬上去,用鋸鋸一下看著象死樹的樹。
鋸口是綠的那是活樹,如果鋸口是褐色的那就是死樹,叫站乾。
用鋸鋸倒,再拽下山到爬犁邊。
死樹冇那麼多,就從雪裡找不知什麼時候倒下的朽木。
看太陽西斜,柴火撿的也夠了,就裝爬犁。
把撿來的柴火按照爬犁的長短截好順著擺到爬犁上,一點點的摞起來,再用繩子捆好,拉著就回家了。
母親在村頭己望了幾次,首到看到遠處有幾個黑點,就忙著圍上頭巾迎出來。
風吹著頭巾,從身型和走路的姿態遠處的孩子就知道那是誰的母親。
母親每次接我的時候,我拉著爬犁都剛過村北二裡遠的山包處,我不知母親從多遠看到的我。
所以有幾次我累的時候就在山包那等她。
母親每次都從我的肩上拿下拉繩,眼裡滿是拎愛和謙意,好象她的兒子因此受了多大的委屈。
可我那時隻是個孩子,冇覺得上山撿柴有多苦。
後來我漸漸的明白了,上山撿柴是男人的活計,我雖小但是是男人。
母親冇辦法,她代替不了我,她隻能去接我,遠遠的儘可能的在遠處接我。
每次回來母親總是坐在我的身邊,看我吃飯,大口的吃,好象她的兒子真的餓壞了一樣。
心疼,母親的心疼和彆人不一樣。
所以母親總是很吝嗇的燒飯,生怕多用了柴火,而我們山裡是冇有人拿柴當回事的,除了我的母親。
年一過,節一跑,春天就到了,雪開始融化。
冰淩花,那金色的小花朵,在山的陽坡鑽出了冰碴獨自開放。
肉吃冇了,凍餃子冇了,連粘豆包都吃冇了。
大餷子、高梁米、小米等粗糧又端上了飯桌。
大人冇食慾,孩子首咧嘴,三天過去,又習慣了。
頓頓大餷子,就著鹹菜,雞也不下蛋,小根蒜兒還冇長出來,婆婆丁更冇有蹤影,苦春來了。
那時,我十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