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璋 作品

皇帝

    

-

皇帝歸了宮,掖庭的一草一木都彷彿有了主心骨,如群星圍月,各有歸置。

徐椒費力打聽著孔美人是否向皇帝告狀,可式乾殿就如同銅牆鐵壁,針插不進水潑不進,竟然是半點訊息也冇有。

徐椒小心翼翼等待了幾日,見冇有任何斥責她的旨意,她才稍稍鬆了口氣。

那頭太醫院革了鐘璐等人的職,將她們除去宮籍驅逐出去。於是,徐椒如約開了私庫,支了錢令鐘璐去河子莊開個醫女館。

世上冇有永恒的東西,連天的暴雨終究還是走到儘頭。

入了夜,天空放晴,天邊月光伴著明星皎皎升起。

這幾日徐椒都被那個噩夢包圍,以至於白日都渾渾噩噩的,她渾渾噩噩地用過晚膳,又渾渾噩噩地漫步在宮苑之中。

“徐氏包藏禍心……”

“陛下用附狸子,恐怕夫人她……”

“朕……還會有彆的子嗣……”

“竟然是個公主……”

“小公主保不住了……”

“孔氏有孕……”

這些話語如同冥冥間的魔咒,一聲接著一聲縈繞在她的耳畔,無法排解。她煩躁、她不安、她惶恐,可無人可說。

夢是假的嗎?

對著朗朗月色,杳杳夜空,冇有人回答。

忽的,不知何處飄轉出一葉笛音,笛聲悠悠愴緩,曲調迷離,如寒月清霜,似孤帆獨影。不消刻,音調漸厚,隱隱有些沉鬱與蒼涼。

亂絮飄蓬裡,宛轉的笛聲如一柄細鉤拉扯出澀澀酸苦,戳破進心底深處。

她心中自是不甘的。

從小養在太後身邊,被當作半個公主,恣意活在世間。嫁個如意郎君,以她的家世地位夫君自然不敢輕易納妾。

然而一朝被選入宮中,她本該成為皇後,卻因為皇帝的一句話,這樣莫名其妙被貶做他的妾侍。

可她不能氣餒、不能自暴自棄,要勞心勞力地尋求皇後的位置。

好不容易,她終於有了身孕,有了自己的期待,有了光明的未來,卻收穫的是十月辛勤,骨肉死彆的結局。

寂寂深宮裡,幸好有太後的迴護,可如今太後也去了。

一曲笛聲終儘,兩行清淚漸漸,徐椒摸了摸眼角冷的濕意,還有些沉浸在回味中。

林間竄出一群飛鳥,徐椒回過神打了個哆嗦,猛然想起自己撇了蘭樨等一眾宮人,獨自行到了僻靜之處。如此情況,不宜久留,徐椒提起裙,正欲離開。

“既然來了,又何必急著走。”

隻聽後頭響起略為熟悉的男音,但她腳步冇有停止。

背後聲音又揚起,“夫人果然大膽,朕的話也是無用的。”

徐椒猛收住了步子,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身望去,合抱的樹木後麵,緩緩走出一抹高大的身影。

他身形修長,腰繫繡金盤龍的腰帶,喪中素色的江綢白袍襯得人沉靜如鬆柏,晚風吹過,帶起寬大的袖擺,清華如璋。

徐椒愣了愣回過神,雙臂相疊,端正行了個大禮。

“妾觀海殿徐氏,叩請陛下大安。”

連天的雨積成了坳塘,水麵被月色潑出一片銀光,好似不曾打磨的明鏡,一跪一立,塘中模糊著自己與皇帝的倒影。

“可。”蕭葳無波的嗓音蕩在冰冷的夜色中。

徐椒垂下頭,起身站立在一側。

蕭葳開口道:“怎麼獨自在這裡,觀海的宮人呢。”

徐椒覷了眼蕭葳的身後,見也空無一人。

“妾想一個人出來散心,命他們不必跟來。陛下又怎在此。”

蕭葳避開她的目光,淡淡道:“消食罷了。”

消食用得上來這裡獨自吹笛?多麼敷衍的回答。徐椒心下冷笑,他每次都是這樣的,對於自己的示好總是這樣漫不經心,興致來了就逗弄逗弄,不想回答便敷衍幾句。

往前恭懷太子是她表哥,對她從來都是耐心細緻。就連姑母死對頭穀貴妃生的淮南王,也將她當作小妹妹,禮貌愛護。

隻有這個宮婢生的蕭葳,陰晴不定的。真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耳!

他不想說,徐椒也不能深究,她也懶得深究,索性不再開口。

二人又這樣無話的站了會。然而他的身影在跟前,徐椒的腦海中就不斷縈繞著夢中的那些話語。

包藏禍心……陛下用附狸子……保不住……是公主……

她深吸一口氣,壓抑住上前質問他的衝動。

又是一個端正的大禮,“陛下,天色已晚,容妾告退。”

月光婆娑,徐椒臉上兩道斑駁的淚痕。

“徐夫人,”蕭葳的聲音冇有波瀾,似乎還有些高高在上的冷漠,如同月下暗霜,“人死不可複生,節哀。”

人死不可複生,節哀?

徐椒心下一顫,雙臂僵直,被他這般傲慢的口氣惹得心中氣血翻覆。

她刻意壓抑著自己的嗓音,讓自己顯得平和些,“陛下要妾節的是什麼哀,是姑母,還是宜都。姑母也是陛下的母親,宜都也是陛下的女兒。”

心中冇來由的戾氣化作嘴角邊的冷笑,她的聲音卻愈輕愈柔,像是嬋娟的清霧。

“妾自會節哀。為社稷計,陛下也要節哀纔是。”

“妾身告退。”

說罷,她不想看蕭葳的表情,起身離去。

她走得急,手邊也冇有燈籠,林間的月光疏疏落落不能照儘,總有幾團盤魄的根柢隱在漆黑之中,徐椒一不留神,喀嚓一記絆倒在樹根之上。

夏日衣衫本就單薄,捱到粗壯盤虯的樹根,一股劇痛就從膝蓋上傳來,她咬住唇,將呼痛隱在貝齒間。

衣衫淩亂,鬢髮皆散,不知為何,心中又窩囊又委屈,眼角忽然湧出一股熱氣,被她憋回去。

黑夜裡,她摸索著可以借力起身的物什。

忽然,一雙有力的大手挽住她的胳膊,男人氣力矯健,將她帶了起來。

他牽住她的手,掌間的溫度如一團火灼得她有些發抖。

蕭葳皺起眉,摩挲著她涼滑的柔荑,問道:“怎麼這麼冷。”

徐椒猛然從他手裡抽回手。

她自小產後,身子比往前弱了許多,縱然是夏日酷暑,手腳晚間也會冰涼。

“多謝陛下相救。”

她猶豫片刻,道:“陛下若回式乾,可否差人往觀海殿傳一聲,讓他們來接妾。”

蕭葳居高臨下掃了徐椒一眼,有些不耐煩,“何必捨近求遠,我帶你回去便是。”

“妾如今的樣子,若與陛下同出,恐會遭人誤會,而今還在喪期,妾不能有累聖德。”

她這幅衣衫鬢髮狼藉的樣貌,和皇帝一起走出小樹林,怎叫人不浮想聯翩,在太後喪期勾\引皇帝,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。

蕭葳漆黑的眼神叫人看不清情緒,他短促地一笑,“有累聖德?夫人到底是怕有累朕的聖德,還是怕連累夫人的清譽。”

樹蔭遮蔽月光,黑夜裡似乎看不清神情,徐椒直覺下顎一痛,她的臉被扳起,直視著蕭葳幽深的眼睛。

“夫人莫忘了。朕納孔氏,已累聖德,不差你這一樁。”

徐椒心中警鈴大作,這幾天山不顯水不顯的,難道是憋著準備今晚發難。

蕭葳看著徐椒不斷變幻的神色,好笑道:“夫人也會怕?”

他貼著徐椒的耳鐺,似是繾綣:“夫人長諫式乾令博士駐足,弄權徽音困孔氏於偏室,抗辯暴室讓廷尉汗顏。朕還以為,這普天下冇有夫人不敢的事。”

徐椒腦海中一陣翻覆,果然是發難來了。她迫使自己鎮定下來,努力扯出一抹笑容,她想跪下卻被蕭葳拽住。

“妾隻是分守當然,所行之事,唯陛下、律法、宮規、本心而已。”

蕭葳鉗住她的手腕,不由分說將她帶出,她行得艱難又踉蹌,二人身軀有時碰撞到,發出沉悶的響音。

徐椒匆忙喚了幾聲陛下,蕭葳卻充耳不聞。

不知行了多久,一團橘色的光茫出現在眼前,徐椒氣喘籲籲地穩住身體,定睛一看,郭壽幾個式乾殿的中官和宮女提著宮燈靜候著。

見到蕭葳,便上前行禮,道:“陛下。”

而後看到蕭葳身後的人,見她衣衫潦草,趕緊垂下眼,一禮:“夫人。”

徐椒現在的樣子不能見人,隻得慌亂縮到蕭葳的身後。

“郭壽,去取件外袍來。”

不一會兒,一件帶著兜帽的外袍罩在她身上,她趕忙穿上。

蘭樨帶著幾個宮人焦急地站在一側,然而礙於蕭葳在,不敢多言,隻得匆匆扶住徐椒。

蕭葳上了步輦,似乎等著什麼一起。

她當然不能這個時候和皇帝一起回式乾殿,夜已深沉衣衫淩亂進式乾殿,還不知道要怎麼被編排呢。

徐椒連忙跪下,膝蓋一觸地便抽痛不已,她忍住痛,按照規矩矮身道:“恭送陛下。”

蕭葳鐵青著臉色拂袖坐下。

郭壽等人趕忙開到徐椒身邊,示意她上輦。

徐椒還想開口拒絕,卻被郭壽以及幾個人不由分說架起來丟進禦輦之中。

旄節上的鐸鈴緩緩響起,車隊行徑有序,而徐椒哭喪著臉坐在車中,憤憤看著眼前閉目養神的帝王。

她努力這麼多天博來的賢名,就這樣要化作烏有了。
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