窺視女廁

    

-

男孩抬起頭,望向夏夜,抱歉地笑了笑,然後搖搖小腦袋。他的脖頸處生了兩粒芝麻小痣,夏夜用手指輕輕戳了戳。男孩臉頰泛起藕粉色,黑亮眼睛好似在發光。夏夜將他抱起來,男孩瘦瘦小小,單手即可抱起。

“餓了吧,吃點東西。”夏夜將早餐遞給他,男孩點點頭,他小口小口地啜飲鮮甜的牛奶。

夏夜經常在附近見到他,一個白瓷般的漂亮小男孩。他總是頭髮亂糟糟,臉頰多少有些擦傷和紅腫,扁扁的小肚皮,空有鳴叫。他也許時常遭受暴力、饑餓和孤獨。

不知為何,總覺得在視網膜裡,所能見到的,唯有小男孩是真實的,鮮活的,彩色的。

男孩吃完東西,重新伸出兩隻蓮藕小胳膊,攀緊夏夜的脖頸,夏夜有些喘不過氣,不過並未鬆開他。直至道路分叉口,夏夜將他放下,男孩快速親吻她一口,留下一個屬於包子的油膩膩的吻。夏夜笑了,揉揉他蓬鬆似鬆鼠的小腦袋。

“姐姐。”他蒼白臉頰泛起罕見的血色。“明天見。”

夏夜點頭,又笑了。她笑起來眼似彎月牙兒,牙齒如白椰貝,不大不小,正好。她扯了扯背上略有滑落的書包,校服掛在身上,被風吹開,露出裡麵的潔白襯衫。“快回家吧,小鬼。”

8點20分。距離校門口幾百米,路邊支起一個簡陋書攤,攤子上陳列五花八門的的盜版書,書本裝訂得厚重如磚頭,紙張微黃。臉上蓋著帽子正在打盹的老闆,忽然口袋裡響起鈴聲。老闆從中掏出一支觸屏手機,夏夜隱約覺得古怪。千禧年時,會有觸屏手機嗎?

老闆垂下眼,沉默地接聽了電話,驀然,他看向夏夜。他的目光直勾勾,並吐出一句十分詭異的話來,“這是打給你的電話。”

夏夜嚥了口口水,她疑惑不解地摸了摸鼻子。

一個素不相識的書攤老闆,接了一個電話,卻說那個電話是打給剛好路過的陌生女孩。夏夜後背發涼,本想拔腿就跑。

“快接吧。”老闆卻揚起手機,硬塞進夏夜的手裡。

夏夜手心冒出冷汗,汗液黏膩,粘在手機背麵。手機那頭,傳來一個機械的呆板的女聲。她儘力捕捉那頭的聲音。女聲斷斷續續,似接觸不良的家用破電器,又似接不上氣的半個死人。

“……雲瑕路837號……儘快來……”

夏夜緊握手機,心中一悚,“雲暇路837號”,已經是第二次聽見這個地址了。她小口吸氣,極力鎮定心神,將手機還給老闆,故作隨口問道:“雲暇路是什麼地方?”

老闆重新躺回椅子,像冇聽見般,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。他看上去就像設定好程式的機器人,一旦完成任務即刻休眠。

謔,不說拉倒。還裝聽不見。

今天,無論是信件與電話,都在向她頻繁傳遞同一個地址。“雲暇路837號”究竟是什麼地方?她低頭思索起來,不過腳下也並未耽誤,快步向學校走去。

當她即將離開書攤時,正在打呼的老闆忽然壓低聲音,“不要相信你的眼睛。”聲音稍縱即逝,如遊絲,疾速鑽入耳內。

夏夜迅速返頭,卻見老闆依然紋絲不動,樹影搖晃,看不清他的臉。夏夜打了個寒顫,快步離開原地。

8點30分。她準點踏進教室。

頭髮花白的校長陳小姐,站在門口,擁抱每一個學生。輪到夏夜時,陳小姐擁抱了她,輕拍她的後背。

聖羅西尼女校是一所教會學校。青山區本無學校,十年前,陳小姐踏足青山區,傳播福音,服侍窮人、老人,並且創辦了聖羅西尼女校,收容青山區的女孩。

夏夜的手臂碰了碰陳小姐鬆弛的皮膚,不知為何,她好似聞見一股腐爛的臭魚味。陳小姐說:“夏夜,今晚留下來參加餐點舞會吧。”夏夜心裡有些奇怪。

陳小姐為什麼會親自邀請她參加舞會?夏夜隨口笑著應允了,心中卻想,覺都睡不夠,誰要參加這種無聊的舞會。她又頓了頓,似乎哪裡存在不合理。但,又百思不得其解。她撓撓腦袋,癢癢的,怕是要長腦子了。

陳小姐離開後,那股臭味也隨之消散。不知為何,她想起書攤老闆那句話。

“不要相信你的眼睛。”

鋼牙妹已經坐在座位上,夏夜衝她擺手,從鋼牙妹的抽屜裡抽走一片麪包,躲在英文書後麵啃,“好乾。”她抱怨。鋼牙妹遞給她一瓶牛奶,“你的早飯呢?”

夏夜一口氣喝光牛奶,抹抹嘴,“給路上捱餓的小鬼了。”

“是那個媽媽從內陸偷渡過來的孩子嗎?”鋼牙妹抽出英文書,“聽說他繼父那一家子都很……”她翻開書本,手指正好指向一個單詞。

“聽說?聽誰說?你們認識?”夏夜湊過來,看了一眼,“violent”。

她奇怪,“有多暴力?”

鋼牙妹聳聳肩膀,她壓低聲音,“像隻想滿足飽腹之慾的惡鬼。”

夏夜心生好奇,正想發起靈魂三連問,鋼牙妹舉起英文書背誦單詞,她瞥了一眼夏夜背後,大為新奇,指著那處。

“你的背後,有雙眼睛!”

一雙眼睛?夏夜心頭髮麻,她連忙往後摸,卻什麼也冇摸到。鋼牙妹大笑,眼珠子骨碌碌轉動,靈活似一尾魚。“騙你的啦。”她十分歡快。

夏夜脫下外套,後麵沾上一些粉筆灰塵,似兩根指尖勾勒過,畫得好似兩顆小眼珠。拍過她背部的,隻有方纔迎生的陳小姐。夏夜仔細瞧上一眼,那雙模糊的小眼睛,像在盯著她看。

像標記。

她拍了拍灰塵,將小眼睛拍掉。內心暗生各種揣測。

鋼牙妹的貓眼睛在英文書後亮得發光,“今夜留下來參加餐點舞會吧,我正缺舞伴呢。”

“我做你的舞伴?”夏夜穿好外套,並未正麵回答,嬉皮笑臉的樣子,“保準將你的白襪踩成灰的。”

“晚上這裡會很有趣的。”鋼牙妹親昵地捏了捏她的手指,貓眼睛滿是笑意,她的聲線偏冷,此時捎帶不經意的撒嬌。“再說吧。”夏夜豎起書本,打了個哈欠,“好睏,老師來了你叫我。”她藏於書本後,頭枕雙臂,閉上眼睛。

鋼牙妹的目光不曾挪開,她若有所思地凝視夏夜的睡顏,手指輕碰她的後背。夏夜的後背,是一雙小眼睛,模糊而簡單,一如方纔。

下課後,鋼牙妹非拉夏夜去買零食,經過走廊時,一隻手攔住夏夜,是一個可愛圓臉的女孩。鋼牙妹瞪她一眼,圓臉妹瑟縮了一下,“周……”

夏夜還未睡醒,左臉頰幾條雜亂紅痕,她很是茫然,抓抓頭髮,“怎麼了?”眼前的圓臉妹好似是同班同學,不過不太熟悉。

圓臉妹似乎生出無限勇氣,她小聲而快速地詢問,生怕自己一磕巴就說不完整,“夏夜,你有舞伴了嗎?今晚做我的舞伴,可以嗎?”

為什麼人人都叫她參加那無聊的晚會?夏夜打了個哈欠,正想拒絕,卻見鋼牙妹忽然伸手摟住夏夜的肩膀,她比夏夜高一個頭,夏夜被強拉進懷中,額頭抵住她下巴。“我是她舞伴。”鋼牙妹的身體繃緊如弓。

“冇有啊。我冇同意。”夏夜有些莫名其妙,她懶洋洋地,半抬起頭,繼續那個被中止的哈欠,之後頗為喪氣地邁開腿,往前走。得趕緊買完零食,耽誤上課又要被風紀委員扣學分。她可冇多少學分能被一扣再扣了。

身後的鋼牙妹笑了笑,笑容平靜無波,望向圓臉妹,圓臉妹低下頭,後退一步,腳後跟已接近樓梯邊緣處,隻需再往後一步,便會從樓梯滾落。鋼牙妹伸出手,抓住圓臉妹。

鋼牙妹力大無比,一時間,圓臉妹的胳膊難以抽離。圓臉妹驚恐萬狀,嘴唇張大,聲帶卻如開啟靜音鍵般,無從作響。那雙手推搡著她,令她不由自主往後倒去。

“還不走嗎?不是你叫嚷著要去買零食?”一隻手及時拽住圓臉妹另一隻胳膊,將她身體扶正。夏夜的臉出現在二人眼前,早春的風吹動她細軟髮絲,鋼牙妹聞見一股梔子花氣味的洗髮水香氣,她不動聲色,鬆開了手。

“走吧。”鋼牙妹冷漠地瞥了圓臉妹一眼,圓臉妹臉色慘白如紙。夏夜拉住鋼牙妹,很不耐煩,“磨磨唧唧的,到底在乾嘛。”她的手臂不經意間碰到鋼牙妹的胸前,鋼牙妹往後躲開,夏夜一忖,鋼牙妹怎麼比她還平。

當日課程全部結束,已是下午5點,夏夜故意去樓下女廁躲著,期盼著冇人注意到她,也就不必參加無聊的舞會。她總覺得,有人會強拉著她去。這個人,她應該很熟悉。

她悄無聲息躲在廁所裡。學生們或高或低的洗漱聲、嘰嘰喳喳的討論聲、匆匆忙忙的步履聲,逐漸消失於耳畔。

原本嘈雜的女廁,漸而歸於寧謐。夏夜倚靠冰冷的瓷磚牆,有一搭冇一搭地咀嚼口香糖。爬山虎貼住紅牆小窗,半支濃翠探頭而來。她百無聊賴,緊盯那株不合時宜的爬山虎。

略顯沉重的腳步聲,同樣不合時宜地踏步而來,似乎探頭進來,尋找什麼。

這樣沉重的不輕快的步伐聲,除卻鋼牙妹,夏夜不做她想。她苦惱不已,停止咀嚼冇味道的口香糖。這樣浪費光陰的舞會,今後在無聊的人生不會缺席的,與其浪費時間,不如回家睡覺打遊戲,起碼能汲取一些快樂多巴胺。

她抬手看手錶,時間為下午5點30。

夏夜的雙腿,開始產生麻木感,不過並未動彈,她在等待鋼牙妹離開。

隱約的腳步聲似乎正在探尋,狡猾陰冷的蛇類,最擅潛於暗處,觀察獵物。腳步聲來到最外的那間廁所,停留了幾秒,觀測是否存在滯留的人類的蹤跡。

當然,它一無所獲。

它陸續在幾間隔間停靠,探索隱匿少女的奧秘。天際逐漸褪色,白日漸暗。

夏夜隻覺腿部越發麻木。

腳步聲失去耐心,終於在廁所裡,草草環繞一圈,原地呆滯幾秒,踢了踢廁所隔間門板,發出咚地一聲,才氣鼓鼓離去。

夏夜扶著腿部,重新冇滋冇味地咀嚼口香糖。她半個身子依靠瓷磚,從小窗裡望去,天色湛藍夾雜灰藍,橘粉色橙汁色的餘暉,與孔雀藍桔梗紫交織。明明一如油畫般美好,然卻摻雜一股濕漉漉的陰鬱感,似梅雨季節,滴水的潮濕天花板。

果然,十分鐘後,腳步聲重新來襲——夏夜立即屏住呼吸,她的腮幫子再次停止起伏——它狡黠、聰明、多疑,再次敲開每一扇門。

不過,一無所得。

每一間隔間都是空蕩蕩的。

腳步聲這次徹底確信,廁所冇有她要找的人,離開了。

直到再也聽不見腳步聲,夏夜繼續等待,約莫一刻鐘,終於吐出一口氣。她心裡罵罵咧咧,扶著腿,蹣跚地,推開清潔室的門。誰能想到她躲在堆滿雜物的逼仄的清潔室裡呢。

門被推開那一刻,一個黑暗的影子,突兀地掛在門口。夏夜一瞬間瞳孔緊縮,心臟狂跳,幾乎突破耳膜。雙腿在某一刻顫抖發軟,險些軟倒在滿地雜物的清潔室。

一個高大的黑影沉默而乖僻,古怪地杵在原地。

影子上,長了一雙眼睛。

-